➤ 赵佶像
一种美的残损可视为悲剧,悲剧让人念念不忘。而悲剧之一种,叫做:君王意气尽。
对于赵佶而言,亡国前夕的日子并不好熬。1127年,金人入城以来,开封几无晴天,这不是小说家的氛围渲染,《靖康要录》里记录着开封一月的天气,有大雨大雪,以及大雾:
七日,先雨后雪,天气寒甚,地冰如镜,行者不能立足。
八日,雪冻甚,人马不可行。
十七日,雾气四塞,不分人面。
十八日,雾气未收,阴霭异常。至三更,大风雨,水几二尺。
二十日,雨,至暮方止。
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,皆以阴雨。
二十四日,阴雾蔽日。
二十五日,雪数尺,死者甚众。
赶巧是国破家亡,赶巧又是这样的天气。
《靖康要录》如此记录着开封一月物价:“猪肉一斤二贯五百,驴肉二千二百,而人肉一斤八百五十”。可以合理的想象,此时的开封城,也就是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里繁华的东京汴梁,已经是一幅活的地狱变图画。街市上都是暴露的尸首,这厢刚落气,这厢一个饥瘦可怖的饿鬼就提着短刀,剥皮剔骨。这个饿鬼提着人皮,拎着人肉,走不动了,咽气了,另一个就会上来拾取他的战利品,剔去他的皮,剃尽他的肉。就这样,吃人肉,卖人肉。
不知道赵佶在这样的日子里,写不写字,画不画画。听到当金人索取万端,乘舆嫔御之类,赵佶不以为意,待到听闻金人索要三馆书画,太上皇赵佶会长叹息——“听之喟然”,但赵佶也来不及写写画画了。靖康“耻”,要降临了。
➤ 赵佶《瑞鹤图卷》51×138.2cm.辽宁省博物馆藏
靖康二年,二月初六,天气未详,但不会骤暖到哪里去。钦宗已为金人扣押,靖康“耻”完成了二分之一,只剩下徽宗没出城了。吴开、莫俦、范琼已不认得旧主,若是徽宗申时不出城,便要纵兵入城来杀人。
“上皇涕泪横流,不得已,乃乘竹轿而出。”出城的路不好走,很是拥挤,从宫门到南薰门,挤满了百姓,君臣对泣,无不堕泪者。十一日,金人取皇后、皇太子,车中有人惊呼“百姓救我!百姓救我!”但百姓吃着自己的肉,无暇自救,遑论其他。
赵佶被虏北行的漫长前情提要差不多就到此,饿殍遍野,凄风苦雨。
1127到1135年,是赵佶飘零的八年。北行的那一天是靖康二年三月二十八日。正史记载,野史传说能还原赵佶亡国前夕的图景,自然也能模拟还原赵佶的北行道上情状。
以道君皇帝活动年间为背景的《水浒》,好汉动辄便要承担“刺配”二字的命运,林冲刺配沧州,宋江刺配江州,武松刺配孟州。荒唐的是,道君皇帝最终也被金人“刺配”,脸上省去面刺之苦,但即令剥皮也难以洗去的是,史书的刺面。
相当于“刺配”的北行,对于赵佶首先是一种生理上的折磨。刺配不是游山玩水,或走或停,决定权不在赵佶。除了没有差人拿着水火棍,行路之难并不亚于小说中饱受折磨的好汉们。
《北狩行录》记载:“丁未年二月七日,太上初出青城。三月二十八日起发,随行宗族官吏,远触炎热,不谙风土,饮食不时,比至燕山,病者几半。尽出所有衣物,命李宗言货易药物。”
饥也得走,渴也得走,此是第一苦;狂风大作要走,日头高照也得走,此是第二苦;水路绵绵要走,陆路迢迢也得走,此是第三苦。而具体行路种种苦楚,又岂是十余字所能囊括,好汉尚且一佛出世、二佛涅槃,换作养尊处优的赵官家?
➤ 赵佶《草书七言诗纨扇》直径28.4cm.上海博物馆藏
北行道中有一事读来可叹,据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载:
太上在路苦渴,摘道旁桑椹食之,语曹勋曰:“我在藩邸时,乳媪曾噉此,亦取数枚,食之美,寻为媪夺去。今再食而祸难至此,岂椹与我始终耶!”
此或是小说家戏言,却也是遥体人情,悬想事势。行路苦渴的赵佶,终于二度吃到了童年时偷嘴的桑椹。当年乳母夺之,无非桑椹野果,岂能入贵人嘴?待到再识桑椹之美,官家已是南冠客!
北行之路是俘虏之路,衣食住行,自然皆不称意。饥渴大抵是常事,能吃到桑椹已是令人心碎的美事。住,则大概常宿僧舍破庙一类,有道君诗自为证:“彻夜西风撼破扉,萧条孤馆一灯微。”
北行中种种现实苦楚,已是难耐,而精神折磨更难打熬,北行道上,赵佶写了百余首诗词,都可作其身世遭逢的注脚。其中《燕山亭》一首,常为人道:
裁剪冰绡,轻叠数重,淡着胭脂匀注。新样靓妆,艳溢香融,羞杀蕊珠宫女。易得凋零,更多少无情风雨。愁苦,问院落凄凉,几番春暮。凭寄离恨重重,这双燕、何曾会人言语。天遥地远,万水千山,知他故宫何处。怎不思量,除梦里有时曾去。无据,和梦也新来不做。
➤ 赵佶《闰中秋月诗帖》35×44.5cm.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赵佶的身世之感沉重,未尝不是所谓以血书者。“怎不思量,除梦里有时曾去。无据,和梦也新来不做。”其诗中则有“家山回首三千里,目断山南无雁飞”,总在伤心处更作凄绝辞,梦中可得故宫游历,却梦也新来不做,梦醒添一重堵,无梦更添一重堵;大雁总是守时归来,如今目断也看不到大雁飞。清清冷冷的现实劈头盖脸,不容虚构。西风在耳边吹彻,破扉在晃动,故国重回,已成虚妄……
伤心辞聊以慰藉伤心人,但很快,他甚至不能再作伤心辞,因为“二逆告变”事件。他的精神折磨从宏大的国破家亡,具体而微地到了众叛亲离。
南宋绍兴三年(1133)六月二十四日,赵佶十五子沂王和驸马都尉刘文彦向金人诬告赵佶谋反,虽然在蔡鞗诸人极力辩解下,徽宗得以证得清白,但自己亲儿子平白诬告自己,做的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事,能不心冷?
赵佶怆然地说,“老夫自闻男枵等有此诬告之事,深悟众叛亲离。”一想到自己所作,满目都是思归望乡之辞,免不了遗人以柄,于是拾掇旧作,尽弃炎火,灰烬之余而见传者,只剩数篇。
1135年,赵佶病逝五国城。
赵佶在五国城时,每闻有禽兽捕于网,必买而释之。斯人不是大恶,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人。这事曹雪芹理解得最清楚,他将赵佶视为贾宝玉一类人物。
➤ 赵佶《题李白上阳台诗帖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这一类人,乃是天地所余的秀气,在四海飘荡,遇着了天地间充塞在深沟大壑中的残忍乖僻邪气,两者一相逢,两不相下,此不能消,彼亦难长,男女秉这一气而生,不能成为尧舜孔孟一样的圣人君子,也不是大凶大恶,聪俊灵秀,在万万人之上,乖僻邪谬不近人情,在万万人之下。
《宋史》谓之:“非若晋惠之愚、孙皓之暴,亦非有曹、马之篡夺,特恃其私智小慧,用心一偏,疏斥正士,狎近奸谀”。
不是个任人愚弄的昏君,也不是嗜杀无度的暴君,用心一偏,刚好在颓败的节骨眼上,一偏便送了大宋。老百姓从来不表美学之同情,虔州人拒绝使用宣和、政和年间钱币,谓是徽宗“无道钱”。不要假设赵佶只是那个端王,世间未有徽宗。重新假设赵佶,是一件徒劳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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