➤ 唐太宗李世民像
唐太宗得到《兰亭序》并不容易,其中故事梗概,人们大都有所耳闻。而细细地讲述这一陈年旧事的,则有两个故事版本。
第一个故事,不妨名为“萧翊求兰亭”,据刘餗所撰《隋唐嘉话》载:
王右军《兰亭序》,梁乱出在外,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。至太建中,献之宣帝。隋平陈日,或以献晋王,王之不宝。后僧果从帝借搨,及登极,竟未从索,果师死后,弟子僧辩得之。太宗为秦王日,见搨本惊喜,乃贵价市大王书《兰亭》,终不至焉。及知在辩师处,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,以武德四年入秦府。
大概就是《兰亭序》先后被献给了陈宣帝、隋炀帝,但与太宗不同的是,这两人对《兰亭序》相当不以为意,尤其是隋炀帝。他还没登基时便不怎么在乎,真迹被和尚借出去了就借出去了罢,等到登基后,更无暇顾及《兰亭》去向。而和尚索性厚着脸据为己有了,预备传给弟子,准备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➤ 《萧翼赚兰亭图》和《兰亭序》(拓本)
无奈却碰上了嗜“书”如命的李世民,在他心里,《兰亭序》真迹乃是王羲之才情、性情的化境呈现,所谓——易得无价宝,难得有情“王”。无论如何都要求来,千金散尽,在所不惜。至于怎么到手,刘餗只是一句“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”一笔带过。萧翊,又作萧翼,在有些记载中则是欧阳询。
《兰亭序》的来龙去脉历来是一笔纠缠不清的旧账,兰亭论辩,无数文章,仍然没有盖棺定论的答案。
比起无从追查的真相,我更关心讲述,这便要提到第二个故事版本——“萧翼窃兰亭”,来自何延之的《兰亭记》。此本描述更详尽,更有趣,更为血肉丰满,同时,也能指向更丰富的言外之意。
《兰亭记》一文,声音嘈杂,能听到有人欢喜,有人得色,有人叹息流涕,有人不动声色,有人絮絮叨叨,还有人——为《兰亭》殒命……
➤ 何延之《兰亭记》(书影)
何延之的《兰亭记》收录在张彦远的《法书要录》之中,详尽地交代了太宗得到《兰亭序》的始末。这篇著名的文章事实上相当于一段口述史的整理,根据作者何延之的交代,他所记载的这个故事,是从辩才弟子玄素处听来的,这玄素正好是何延之的远房亲戚。值得注意的是,何延之记录这个故事不单是出于猎奇,他是为了把这个故事的始末委曲录下来,转呈给对《兰亭序》故事充满了好奇的唐明皇。
何氏的记录历来被视为信史,也得益于这两个条件:第一,口述对象是当事人的弟子;第二,所录之事要呈给皇帝唐明皇。弟子怎敢杜撰谣传先师的事,臣子又岂敢面对今天的皇帝虚构编排他先祖的不是。所以这段故事便具有了相对的可靠性。何延之的《兰亭记》究竟写了什么,我们不妨来读一读。这篇文章前面稍稍概说了《兰亭》成书和流传的基本情况,接着话锋一转,由全无表情的历史性讲述,转成了绘声绘色的小说式讲述,把聚光灯对准了《兰亭》流传故事中一个最重要的主人公——辩才和尚。
➤ 辩才和尚
这辩才和尚,是个怎样的和尚呢?
这和尚诚然不是个简单的和尚:“辩才博学工文,琴棋书画皆得其妙。每临禅师之书,逼真乱本……”他是智永的弟子,也是智永托付《兰亭》的对象,一个终日沉溺于艺术的和尚……
我们知道,永禅师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之后,可以称是正宗的羲之血脉,痴迷书法,用功甚勤。但辩才对待《兰亭序》更为宝贝:“辩才当于所寝方丈梁上,凿其暗槛,以贮《兰亭》,宝惜贵重,甚于禅师在日。”
可惜辩才偷藏的《兰亭》,绝不是普通书迹,乃是当朝皇帝的心头好,传到太宗耳朵里只是迟早的事。
唐太宗还是很客气的,比任何一个皇帝都要客气,先是招辩才入内,道场供养,提供各种优待。然后再循循善诱,问《兰亭》去处。辩才也是个好和尚,威武、富贵都不为所动,坚称不知兰亭去哪了,太宗反复追问了三次,和尚只是推说不知道。太宗于是感慨道:右军之书,朕所偏宝,就中逸少之迹,莫如《兰亭》,求见此书,营于寤寐,此僧耆年,又无所用,若得一智略之士,以设谋计取之。
➤ 萧翼(右前坐者)
可叹兰亭之美,美得诱人犯罪,美得让和尚不惜欺君,让皇帝不顾信义……
于是,萧翼便登场了。既然官方出面不可,只能私服出场,改头换面,你看他怎么改:“又衣黄衣衫极宽长,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”,完全就是一个落魄书生。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,这般落魄,更是百无一用。这样一个落魄者的形象,大大降低了人的戒心,天真的辩才很快便着了道……
可怜辩才老和尚,空有一身才艺,却终身只是诵经念佛抄书,青灯古佛,没有一个相知的。等到落魄书生萧翼一来,便如得伯牙子期之乐:“即共围棋抚琴,投壶握槊,谈说文史,意甚相得……妍蚩略同,彼此讽味,恨相知恨晚,通宵尽欢,明日乃去。”辩才引以为至交,如此和萧翼饮酒乐甚,掏心掏肺地处了半个月。
萧翼终于按耐不住了,他可不是来高山流水会知音的,剧情也不能一直拖沓如斯,要迎来新的转折点了。于是先拿出梁元帝的画作,以此作为话头,将话题从诗书引向翰墨。又称自己先人得二王楷法,手头有书迹云云。
人有了偏好,无疑就有了死穴。看到萧翼大大方方出示手中所藏二王书迹,而自己手上有王羲之翰墨之冠冕——《兰亭》,能不宝剑酬知己吗?和尚全无心机,或者说和尚也有点儿好胜的虚荣,面对大美的分享欲望,让他全然没有了戒心。试想即便萧翼真是落魄书生,但天下都知皇帝醉心《兰亭》,出示《兰亭》的行为,本就是把《兰亭》放在了太阳底下。但和尚也许顾不得后续了,知音难觅。
➤ 《兰亭序》(神龙本) 冯承素摹 局部
和尚也没什么心机,《兰亭》给萧翼看完之后就扔在几案上。而萧翼在庙里厮混了十天半个月,早已不拿自己当外人 ,于是趁和尚不在家,谎称自己的书帛落下,赚弟子开门取走了《兰亭》和二王诸帖……
接下来的故事,便是太宗得《兰亭》,举荐萧翼的房玄龄受重赏,萧翼受重赏,皆大欢喜。而遂心如愿的皇帝皇恩浩荡,不光没加刑老和尚,还大加赏赐……
没人心疼老和尚。这个老和尚,可能青年时代便在智永的引见下与《兰亭》结缘,直到八十余岁,仍“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,其老而笃好也如此”,《兰亭》可能只是太宗的心头好,但对于辩才而言,早已是案头的神明。
所以等他听到萧翼取走《兰亭》后,“身便绝倒,良久始苏”。据何延之所录,辩才“因惊悸患重,不能强饭,唯歠粥岁余,乃卒。”
➤ 唐太宗 《温泉铭》(拓本部分)
老和尚是怕吗?恐怕不是,毕竟皇帝曾三次追问,他三次撒谎,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。惊悸患重,大概一则友人见欺,二则至宝易主,对于一个沉溺于《兰亭》数十年的艺僧而言,无异于割肉割心。换言之,老和尚因《兰亭》而殒命,因美而亡身。
这个故事是辩才的弟子玄素转述给亲戚何延之的,彼时玄素也已经是九十二岁高龄,这是一个老和尚絮絮叨叨讲述的陈年旧事。如果设身处地,还能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:《兰亭》啊,可是让师父抑郁亡身的故物啊,它去哪了呢,谁知道它又去哪儿呢,谁又在乎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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